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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10-16

拾秋记

作者:许密 时间:2025-10-16 阅读:121


 拾秋记
◆许密
 
 
晨雾裹挟着霜气,悠悠然漫进胡同的那个清晨,我一脚踩在青砖缝里的枯草上,嘎吱一声,推开了老院那扇掉漆的木门。我刚走近院中的老槐树,一片巴掌大的黄叶“啪”地落在肩头。那叶脉早已褪成赭色,风一吹,打着旋儿掠过窗台下的腌菜缸,惊飞了檐下正啄食谷粒的麻雀。
这便是北方的秋,向来如此,直来直去,没有南方秋的腼腆试探,一场风过,整座城便改了模样。先是凌晨的窗玻璃悄然凝上白雾,紧接着,街口的糖炒栗子摊在某个黎明支起铁锅,黑砂裹着栗子欢快地翻滚,那甜香啊,能直直飘出半条街。奶奶总念叨着:“秋分一到,就得囤冬菜。”于是,每个周末的清晨,我都像个小尾巴似的,跟着她去早市,买白菜,捡萝卜,挑土豆……藤条筐稳稳挎在奶奶的臂弯,里面总是装着红红绿绿满满当当。“八月剥枣,十月获稻” ,《诗经》里的秋意,在北方的街巷中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某个午后,我翻出奶奶留下的樟木箱,褪色的蓝布包袱里,叠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老棉袄。最上面那件盘着菊花扣的,领口已经磨出了毛边。从前每到霜降,奶奶就会坐在堂屋的土炕边,就着南窗透进来的秋阳缝棉袄,一针一线细细密密。她偶尔抬头看看院角的山楂树,笑着对我说:“等刮了西北风,山楂就甜透了。”如今,树还在,每年秋天照样缀满红玛瑙似的山楂,只是炕边再也没有奶奶穿针引线的身影。
后来,我住进了城里。城里的秋藏不住。和乡下不同,没有了连绵的山峦,也没有了漫山遍野的果树,却多了几分市井的烟火气。北方的杨树、柳树一入秋就换了盛装,连教学楼前的银杏,都把叶子染成了透亮的金黄。有一年深秋我去香山,山脚下的爬山虎早已红透,像给石阶铺了层红毯。一个扎蓝布头巾的老太太挎着竹篮捡酸枣,她的老伴跟在后面,手里提着装满野山楂的布袋子。“慢点儿走,石阶上有霜滑。”老爷子的声音裹在风里,带着北方人特有的爽朗。这让我一下想起小时候,祖父也是这样带我去后山捡山楂,他总说:“红透的山楂才不酸,要找带白霜的。”可我却总被崖边的野酸枣吸引,等回过神来,祖父的竹篮已经满了,他的手背被枝条拉得发红,却还是慈爱地把最红的一颗山楂塞进我嘴里,酸得我直咧嘴。如今在城里,没了山楂树,但街边炒栗子的香味,或许能慰藉我对那段时光的思念 。
“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” ,杜甫的诗句里藏着北方秋的苍劲,可在我眼里,这秋从不是悲戚的。就像巷口的老梨树,春天开一树白雪,夏天挂满青果,直到秋天,才把果子染成蜜蜡色。去年立冬前,我路过老家,在巷口,看见张大爷站在梨树下,手里举着长杆打梨,金黄的果子落在铺好的麻袋上,发出“咚咚”的声响。“得留几个在树上,给过冬的喜鹊当口粮。”张大爷说着,把最大的一个梨塞给我,果皮上还沾着霜,咬一口,甜得能流出蜜来。原来北方的秋,连收获都带着股敞亮的善意。
某个周末的黄昏,我在书房整理旧物,翻出一本卷边的作文本,是小学时的。其中一页用铅笔写着:“今天放学,校门口有卖烤红薯的,我用零花钱买了一个,手捧着暖乎乎的,连鼻尖都冒了汗。老师说,秋天是藏故事的季节,风一吹,就能听见往事的声音。”如今再读,仿佛还能触到当年红薯皮的温度。窗外的夕阳正落在对面楼房的阳台上,李奶奶正把晒好的白菜收进楼道,她动作缓慢,一个转身都有意将拍节拉长,仿佛不忍与秋道别。
暮色渐浓,我下楼散步。小区里的树叶已经落了大半,踩在上面“沙沙”地响,像踩着一地碎金。一对年轻夫妻推着婴儿车,车里的孩子裹着小棉袄,小手里攥着一片杨树叶。“等周末,咱带娃去看红叶吧。”妻子的声音裹在围巾里,软软的,丈夫点点头,把搭在车把上的小毯子又掖了掖。风穿过树梢,把他们的话吹得很远,我忽然懂了,北方的秋从不是孤单的——是奶奶筐里的白菜,是祖父篮中的山楂,是张大爷留给喜鹊的梨,也是年轻夫妻眼里的期盼。
回到家时,先生已经把晚饭端上桌:炖得酥烂的萝卜牛腩,炒得喷香的土豆丝,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玉米糁粥。“今天早市看见新磨出来的玉米糁,就买了点儿。”先生说着,给我盛了一碗,粥里的玉米味道香浓,暖得胃里熨帖。这时,夕阳的光辉洒满了餐桌,给手上的白瓷碗镀上一条金边。我忽然想起汪曾祺说的“四方食事,不过一碗人间烟火”,原来最珍贵的时光,都藏在这平凡的秋日黄昏里。
夜里下了场小雨,清晨醒来,发现楼下的杨树叶又落了一层,像铺了条金色的绒毯。我想起母亲曾经说的“秋要收”,可我能收些什么呢?对,再去市场买些小黄瓜、小豆角,做成小咸菜,将这份秋的味道,用另一种方式留存。
我提着装满小黄瓜、小豆角的袋子往回走,阳光落在身上,暖暖的。原来这秋的美好,从不在远方——是清晨窗上的霜花,是午后炒栗子的甜香,是黄昏桌上的玉米粥,也是袋中小菜的温度。这些细碎的暖,像星星一样散在时光里,只要肯停下脚步,就能拾起满手的温柔。
这便是北方的秋,带着股坦荡的劲儿,是生命最厚重的模样,是时光最实在的馈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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